第20节
??展见星吸了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,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:“府尊,九爷到过小民家里,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。” ??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:“什么玩意儿?九郎,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?” ??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,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:“郡王说得不错,小民以为,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,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。” ??“九爷从前没出过门,没见识过民间风物,他虽出于玩乐之意,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,无旁骛地投入进去,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。” ??“一个这样的人,不会随意杀人,也不会指使人杀人。小民相信他。” ??作者有话要说: ??很久以后,朱小九还提起来深沉地回味:你从前都夸我有赤子之心。 ??展见星:哦,那是我不知道你现在心这么脏。 ??第24章 ??这世上的少年人们, 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,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,乃至嗤之以鼻, 但心中静静一想,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。 ??毕竟每个成年人, 都是从少年过来的。 ??展见星的“卖馒头”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, 楚翰林也笑了, 却只微笑, 笑中带着感叹。 ??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, 他自己何尝不是呢。 ??不但赤子,而且公正。不以私愤而坏公义。 ??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,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:“就是,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!” ??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:“九公子,你自己怎么说?” ??朱成钧一脸犯困:“我没杀人。” ??“但张冀指控你。” ??“他说是就是了?”朱成钧打了个哈欠, “他要这么听我的话,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,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。” ??所有人:“……” ??似乎哪里不对, 但竟无法反驳。 ??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,出声训他道:“九郎,你再动这些歪心眼, 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。” ??朱成钧脸微僵:“哦。” ??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,顽劣是顽劣的, 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。 ??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,又问张冀:“你识字?” ??张冀顿了一下, 秋果忙抢着道:“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书房伺候,肯定识字!” ??张冀反驳:“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,这点学识,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。” ??秋果笑了:“学问少才好呢,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?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,根本不像九爷的啊!” ??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——理是没错,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。 ??张冀闭了嘴,目光有些飘忽犹豫,朱逊烁喝道:“到底谁指使的你?还不老实招来!” ??朱成锠跟着开了口,他慢慢道:“张冀,你现在从实招了,不过祸在你一人,要是仍然嘴硬,又或是胡乱攀诬,你想一想后果。” ??朱逊烁眯眼望去:“大郎,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?” ??朱成锠摩挲着茶盅:“二叔真是爱多想。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,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。” ??“是,是九爷!”张冀却似要跟他反着来,忽然张口又咬定了朱成钧:“就是九爷指使的我,你们爱信不信!” ??他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中带着绝望。 ??他这状态看着不太对劲,但罗知府再问他,他也不改口了,除了这份口供,他拿不出更多证据来,但就这么咬着,也很让人头痛。 ??秋果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。 ??夜色已经很深,再这么耗下去,一时也难耗出个结果来,罗知府便道:“二郡王,大公子,不如由下官将此人带回府衙收监,明日再行审讯。” ??“带走?这不行。”朱逊烁下意识拒绝。地方官与藩王府是两个体系,藩王不能插手地方军政,反过来也是一样,朱逊烁虽然想扳倒大侄儿,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——何况,罗知府带走一定是秉公审理,若审出来不是他要的结果怎么办? ??还是把人留在自己手里,才方便行事。 ??朱逊烁因此道:“关到本王那里就行了,明儿叫人继续好好审他。” ??朱成锠冷笑了:“二叔,那还有什么好审的?还不是您说什么,就是什么了。张冀是我长房的人,该我带走他才是。” ??“呵,到你手里,那连审都不用审了,明天直接给张冀收尸得了!” ??争论声中,张冀从大笑到面如死灰,再渐渐到一点表情也没有。 ??他在主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,他知道。他们现在的争论,不过是想着如何利用他打击对手而已,并没有谁真的在管他的死活。 ??他一个阉侍,没任何挣扎的余地,从莫名失手的那一刻起,他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了。 ??但是春英,春英她是无辜的,他活到头也就是一条残命,而春英她还可以嫁人生子,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,管他叫舅舅…… ??张冀忽然挺起上身来,尖利地叫了一声:“郡王,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!” ??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来,割断了缚手的绳索,而后不等众人反应,反手重重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。 ??至死圆瞪着眼,朝着朱逊烁的方向,直到栽倒在地。 ??“他、他娘的!”朱逊烁惊得跳了起来,爆了粗口。 ??罗知府疾步上前,去试张冀的呼吸,已经晚了。 ??一屋子人都惊呆了。 ??展见星心性虽坚,但头一回亲眼见到自尽这样的惨烈场景,小腿一软,为了撑住自己,她下意识胡乱抓住了身边的物事作为依靠。 ??“你干嘛。” ??听到这声语调平平的质问,她一低头,跟朱成钧对了个正脸,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肩膀,而且因为用力,把他的衣袖都揪皱了。 ??“对不起,九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她慢慢放开了手,声音中带着惊魂未定。 ??她想到了秋果说的“人命不值钱”,在这里,人命是真的不值钱啊。不管是自己的,还是别人的。 ??“大郎,你的人怎么办的事!”朱逊烁愤怒地喷起朱成锠来了,“带这种杀人嫌犯来,居然不搜身!” ??罗知府站起身来,表情也很难看。 ??他懊恼于自己的疏失,倘若是他的衙役下手缉凶,一定不会漏掉这个步骤,朱成锠的人先前把张冀押进来,因为人已经绑了,他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。 ??他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,可是张冀已经死了,等于偿了命,他一个知府没有足够权利再往下追查了,不管是朱逊烁还是——朱成锠。 ??朱成锠面上似也有畏惧,别过了眼去,口中冷道:“他一个内侍,谁知道他会随身带凶器?二叔,倒是你,难道不用对张冀临死前的话解释一下吗?” ??朱逊烁怒道:“我解释什么?!” ??“解释你答应了张冀什么,才收买了他去杀害你的眼中钉。呵,二叔,您真是高明,不用自己的人,偏用张冀,这样万一失败,你一来可以推到小九身上,二来可以将我也拖下水,您自己站在干岸上,一点嫌疑都不用担——” ??“一派胡言!”朱逊烁气得喘了粗气,“朱成锠,本王今日才算认识了你,你可比你爹出息多了,你爹除了玩女人,屁本事没有,你都会构陷起长辈来了!” ??朱成锠平静地道:“是二叔从一开始见了我,就拼命想把这个罪名构陷到我身上吧?但是您忘了,我和七郎伴读没有一丝冤结,您在污蔑我之前,是不是该先告诉我,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杀他?” ??朱逊烁被问得怒目圆瞪,可是回不出话来——没有! ??朱成钧有,但是他以一种奇诡的角度把自己摘了出来,更别提苦主自己还跳出来替他背书,他那点嫌疑在这双重清洗之下,不堪一击。 ??这一团乱麻纠缠到最后,居然是把他给装了进去。 ??罗知府摇了摇头,不想再听了。局面变成这样,这桩案子眼下竟只能作一个葫芦提了结,但当然不会就此结束。 ??“二郡王,大公子,下官身有公务,该告辞了。”他道,“此事下官不敢隐瞒,将会原原本本上书禀奏。” ??朱逊烁和朱成锠脸色变了,一齐看了过来。 ??朱逊烁道:“张冀已经死了,这个伴读又没事,何必惊动皇上?” ??朱成锠目中变幻片刻,道:“二叔是怕张冀供出了你,有他以死明证,到皇伯父跟前遮掩不住吧?” ??朱逊烁又怒火上头:“供个屁!这死阉奴,竟敢往本王头上泼脏水!” ??他说着,上前就踹了张冀尸身一脚,将张冀踹得仰面朝天,匕首深深插入胸腔的模样完全暴露出来。 ??展见星急急移开目光,腿又有点软了。 ??“二郡王何必如此!” ??罗知府看不下去,皱眉说了一句,但没有皇命,他暂时也不能再插手什么,只得行了一礼,又跟楚翰林道别了一下,转身走了。王长史一直站在边角里,见状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。 ??朱逊烁怒瞪了朱成锠一眼:“你给我等着!” ??放完话,也不愿意再留下来,拂袖而去。 ??朱成锠缓缓站了起来,抚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摆,吩咐人:“把张冀抬走吧,别留在这里吓着小九。” ??朱成钧没吓着,他张着嘴,又打了个哈欠。 ??朱成锠对着他张得大大的嘴巴:“……”安慰的话全被噎了回去,只得道:“困了就早点歇下吧,明天上学可不许迟到。” ??他也走了,留下楚翰林还记得要安排一下展见星,他想了想:“这两天,你就住在,嗯——” ??“住我们这里吧!”秋果热情邀请,“我们这有地方住,我给展伴读收拾屋子!” ??楚翰林笑道:“那也好。”他在纪善所里没空余的住处,收留展见星的话,展见星只能打地铺。 ??他觉得安排妥了也走了,展见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,只是暂住几日,她觉得小心些也妨碍不大,就向秋果及朱成钧道了谢。 ??此时满当当的屋里空落下来,中间地上那滩张冀留下的血变得刺目了起来。 ??“真渗人,怎么偏偏死在我们这里。” ??秋果叨咕着,去提了茶壶把残水泼下去,又找了块破布来擦,擦着擦着叹了口气:“张冀也倒霉,让人当了枪使,又当替死鬼推了出来,唉。” ??他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恻隐,展见星明白,张冀死了,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,因为张冀不是死于伏法,而是被阴谋倾轧得丧了命。 ??这不是她想得到的公道。 ??秋果很快擦完了地,向展见星道:“展伴读,你稍等一会儿,我把我们爷安排睡了,就替你收拾屋子。” ??展见星忙道:“不敢。你把屋子指给我,我自己收拾就行了,我在家也干惯了活的。” ??秋果一想:“也行,那你跟我来。”